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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花   

下午授課後趕看電影"一代茶聖千利休",幸好人少,因我數度落淚。千利休在威權脅迫下,無畏且淡然說道:"我只願意向美麗的事物磕頭。",他以茶聖名號流芳百世,人皆以千利休代表美的獨特和極致,而我從影片所見到的茶聖為真正懂花愛花及護花之人,他將愛戀轉化追尋到美的境界,也許至死方休...劇終觀眾一一離開,我待影片播畢,始拭淚起身,然而王陽明的"傳習錄"幽然浮現: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日:"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日:"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一切為機緣,四月讀書會談"刺蝟的優雅",熟習日本文化的小花提及"Wabi-sabi"一詞,她說此為日本特有的美學和精神,日人深深嚮往,但難以精確的語文形容。據我了解,Wabi-sabi如剎那即永恆,殘缺的完美極端卻同存的意境,且Wabi-sabi存於心,關乎意,涵含相應,中文通常翻譯為"侘寂"。此二字我就形音義解釋,"侘"依形分解為宅人,困處於室(或說"境",如千利休的狹小茶室-待庵),屬空間之感;"寂"音同"極",且寂一字稀現,往往以孤寂清寂沈寂寂寥寂靜等詞面世,尤其是寂滅,有時間之悟。但當我看完"一代茶聖千利休"這電影,"侘寂"竟是既執且絕。"執"不是固執剛強,而是堅毅;"絕"並非終止結束,恰如絕對。

電影海報  

出家前成為茶頭重臣的千利休原是流連青樓花叢的紈絝子弟,一日得見綑縛於箱內的美麗女子,雖不知名但眼神流露堅毅,具高麗貴族血統但流落為奴,但她凜然不馴的美震懾了玩世不恭的他,眾人囚禁她於籠,又強行為她洗淨,她以拒食抗議,唯有受命照顧她的他,自願向朝鮮廚師學藝,由採買食材到烹煮嚐鮮,甚至親自擺盤盛遞餐食,終於美人開口品嘗綻放笑顏。他為她學朝鮮語,畢生他難以忘懷的幾句關鍵的話語...

愛她,得先放下身段觀察她和了解她,用溫柔的方式善待她,而後才能懂得她。美,無法強取豪奪,威嚇命令,一如折枝在懷的木槿,有了水分滋潤涵養,方能展現光華韻致。 

絕美

千利休隨身攜帯的綠釉香盒引起豐臣秀吉的好奇和覬覦,他低調回應為恩師所送,他所謂的恩師即不願屈從為奴而求一死的高麗女子。他愛她愛到義無反顧,還計畫服毒共赴黃泉,當他們在海邊漁夫小屋被追踪圍困,言語不通的他以書寫問她從或死,她以同樣的方式回覆:

槿花一日自為榮,何須戀世常憂死。(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五)

美是這般果敢絕決,他為她煮茶並在茶湯中放毒,說道他會隨後跟進,她向他回了句朝鮮語,便一飲而盡,在他面前痛苦而逝,但他捧碗接連數次卻懦弱難能飲毒,致使他終生懊悔,也造就他敢自信斷言:"美,就是我說了算。凡是我所挑選的作品,都會留下傳說。"除了他先天敏銳的審美觀外,他一生心儀無法被取代的女人,以身作則和以死明志,用生命示現:何謂美的極致。而後,知曉她死前對他說的是-"請你活下去。"堂堂男子漢聞言後在街頭悲號放聲大哭,雖絕美的她已亡,美卻存於生者的他,他對美的體悟,經歷了愛和死。於是,他成了審美傳世的典範,發覺及融入在舉手投足斟酌攪拌之間,只因生死契闊,一期一會,最樸拙平實的具象,往往蘊含最深刻濃冽的情感,如那一只特別尋訪師傅為她打造的黑樂茶碗。

一旦懂得,死而無憾。

接受  

他懂她,但誰懂利休?原出家法名"宗易",後天皇賜號"利休",提醒:銳利也要適可而止。千利休先後拜見過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兩人皆賞識重用他,但織田信長信服及尊重千利休,各家呈貢或搜刮的古董文物不在眼下,他卻願意重金犒賞茶盤上波光粼粼的一輪明月,而豐臣秀吉氣度狹小躁進,廣納遍藏天下名物極品美人,卻畏懼天下人崇仰千利休,對於美的體認鑑賞,千利休無人能出其右,豐臣秀吉自知不如卻又希望他肯定及臣服,故盛會時當眾挫他銳氣,也斬殺他的徒弟,更逼迫他交出綠釉香盒,利休與心愛的女子同樣選擇了寧死不從千利休自刎的女兒何嘗不是如此?即使千利休切腹自殺,導演以俯視取景,身著白衣跪臥血泊的他,大片血紅漫如花豔。

織田信長  

豐臣秀吉     

他的妻子宗恩懂他嗎?她問他:"請問,我適合嗎?"他一下子没會意,她再說:"我適不適合當你的妻子?"他答:"没有人適合當我的妻子"。稍停片刻才說:"除了妳以外。"但她明白,他的夫婿長久以來有深深愛慕的女人,終在他切腹那日的清晨思量後提問以求釋懷,他並無立即回應,老天卻雷聲大作,可是利休心頭驚顫?憶及那女子在風雨海灘上奔逃的足跡及轉身朦朧的回眸...

同樣是女子折花,他不發一語取出妻子刻意擺放盛開的茶花以紙包覆放在衣襟裡,心上人懷裡已乾枯的木槿卻在簡陃的斗室內找了容器,為她盛水安插入瓶。有幕,他為結褵多年的妻子泡茶,說了句:"這茶獻給妳,我總是讓妳傷心難過,對不起。"他是懂得她們的,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對待。

千利休死後,妻子取出他懷裡的香盒,不讓豐臣秀吉見證他切腹的人拿去覆命。在庭院中幾度要抛擲毁棄,卻每每不忍收手,最後她將香盒和黑樂茶碗放在一起,但隔著距離,心懷憂疑的她,没說出的那一句,只待觀眾想像了...

以茶相待

千利休極致超然的美感,並非完美無暇,相反地,來自殘缺-他與那女子的短暫交會和永世隔絕...所以光滑茶杓上的竹節,放置在香盒內的伊人指片和被他擊破只剩一耳的雙耳瓶器,完整無缺反而不見其美,似山水國畫的留白。除了獨到的審美,與其說他懂茶,千利休更懂得將茶道運用於生活,他也識得人心,一字"閑,一顆醃梅,提醒豐臣秀吉謹記清閑和單純的美好。

千利休

想起五年前茶人朋友邀我前往故宮的茶事展演,參展的茶人所設茶席所用茶具皆為自己的創意,我雖非茶人,因喜茶,不愛咖啡,對茶事略知一二,入席與茶人對談或細品,因茶人們的事茶風格與人生歷練相關,年歲稍長的茶人自是不同,有的茶席光影虛實互映,有的善用新奇媒材設席,有的講究茶具質材及設計...對我而言,有形為境,無形於意,信手拈來渾然天成為屬意的茶道,席間我吟誦張錯"茶的情詩"予茶人朋友,她非常喜愛,全詩如下:

茶的情詩

如果我是開水

你是茶葉

那麼你的香郁

必須倚賴我的無味

 

讓你的乾枯柔柔地

在我裡面展開,舒散

讓我的浸潤

舒展你的容顏

 

我們必須熱,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我們必須隱藏

在水裡相覻,相纏

一盞茶功夫

我倆才決定成一種顏色

 

無論你怎麼浮沈

把持不定

你終將緩緩的

(噢,輕輕的)

落下,攢聚

在我的最深處

 

那時候

你最苦的一滴淚

將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妻子 

以此詩向一代茶聖致意,品茶,嘗生命滋味。

"對於我而言,茶道比性命更重要"~千利休

利休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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